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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《月亮喜歡藍》(Moonlight)以黑人青年舒朗(Chiron)的成長為主題,以童年阿細(Little)、少年舒朗(Chiron)及青年黑哥(Black)三個成長期為電影的結構。主角舒朗生於貧困的單親家庭,童年不斷受到欺凌,自尊感薄弱,自我概念低,不願與人溝通,形成孤僻內向的性格。
每個人在成長階段必然會問的一個問題是:我是誰?我究竟是甚麼?我是從哪裏來的?我真是父親的兒子嗎?我是學校的學生嗎?我是群體的一份子嗎?主角舒朗就如所有成長中的少年一樣,也不例外。雖然他一直默不出聲,但往往在一句說話,一個動作中窺見這個自我探索的過程。舒朗每次回家,面對母親的關心與痛罵,他都顯得無所適從,反而每次與Juan相處,都像找回自我似的。特別是Juan帶舒朗到海灘學游泳一幕,Juan抱着舒朗徜徉水中,自由自在,Juan活像一位慈父在提攜自己的兒子一樣。
美國心理學家蘇利文(Sullivan)曾提出「重要他人」(significant others)的概念,即與主角有親密關係的人,能影響他的行為和態度,可以成為他的模範或尋求接納及認可的對象。舒朗每個成長階段都出現了一個這樣的人物。例如黑社會毒販Juan、母親Paula、朋友Kevin。Juan是個萍水相逢的路人甲,看見主角被欺凌而保護他;Paula是個吸毒的單親媽媽,與兒子關係若即若離;Kevin則是舒朗成長階段中唯有與他有正向溝通的人物。以上圍繞在舒朗身邊的三人,都是教育水平不高,居住在貧窮地區,販毒甚或無業,社經地位很低。他們都有個共通點,就是在舒朗成長的三個階段,都在社教化及心理人格形成的過程中擔起影響他的重要角色。
舒朗在這個環境底下成長,卻沒有着力「從眾」,也不刻意模仿他們的行為模式,只抓住令自己舒適的方式與他們溝通。例如他愛留在Juan和其女朋友的家,卻又抗拒他販毒的背景;他不願在家中看着母親吸毒,但又不捨離開她讓她孑然一人。朋友Kevin出賣他,他卻始終難忘Kevin對他的關心。他找不到自我,在看不到前景的社區成長,結果一次犯錯,便改變了他的下半生,被迫走回他們的舊路。每個人都有自我,但要找回自我,認清楚自己,證明其存有卻極為困難。很多時,人往往是在一個錯誤的認知下建立自我。法國學者拉康(Lacan)著名的「鏡像理論」甚至認為「自我就是他者」,語言和法規則令主體融合成非個人,進入象徵階段。當主體進入語言系統後,主體能獨立自主地表達和創造,誤以為已找到自我,實際上只是被語言驚馭。主體只能用面前的語言系統表達形相一致的東西,卻無法說出內心深處的感情。此外,哲學家福柯(Foucault)亦提出主體性是權力的產物,並支配著主體的個體性。權力不單是負面的控制機制,更是生產自我的機制。如果以此理論來解讀為何舒朗年幼時面對困境會選擇一言不發,長大後又刻意模仿Juan,甚至把自己車子布置成Juan的車子模樣,或多或少是主角自我隱藏的反映。
其實,人隨着長大,懂得別人對自己的看法才能認識自我。因為自我概念(self-perception)是個人對自己的描述,由自尊(self-esteem)和自我形象組成的。如舒朗般,在一個被壓迫的環境長大,自尊感低落,其他他人不懂欣賞自己,自己又不曉得有哪些地方比人優勝,久而久之,便以為自己就像身邊的人般生存,命運活該如此,於是,便容易走回他們的老路,最後,甚至連自己真正需要甚麼也搞不清。
電影中幾乎沒有一個白人,角色全是由有色人種擔演,遂令觀眾有個錯覺,以為這又是另一部探討膚色與歧視關係的電影。然而,事實卻非如此,《月亮喜歡藍》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成長電影,揭示的是人在客觀環境下,如何建構自己的「主體性」(Subjectivity)。主體常會受客體所影響,更容易被語言和權力所支配。不過,反過來,主體受客體所影響,也會重新建構主體性。當觀眾以為舒朗會走Juan的舊路靠販毒為生時,他又會因接過Kevin一通電話而重新認識自己。電影中Juan對童年舒朗的一句話最能總結主體的複雜性:沒有人能改變你的命運,只有你自己才可以。事實是,舒朗怎樣才可以找回自我認同?或許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。